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8章 【集句詩】

關燈
第28章 【集句詩】

「唐·公元823年」

「杭州」

看到白居易眼睛一亮,元稹暗叫不好,他猛地擡頭,順著白居易的目光望向天幕,看清天幕的那刻不由渾身一顫:

【接下來又到了激動人心的中場游戲時刻。下一位詩人我們來講誰?他又有什麽有趣的集句?後世人是如何評價他的?……月兮將選擇權交給大家!本次的中場游戲是“搶第一”,在月兮發出“開始”的指令後,請大家將你最喜愛的詩人名字發送給月兮,月兮會取第一位發送回答的觀眾進行講解哦!】

【機不可失,失不再來,拼手速的時候到了!給大家三分鐘時間準備,祝大家好運!】

月兮語畢,天幕上驟然出現了三張方塊。第一張寫著“壹”,第二張寫著“捌”,第三張寫著“零”。在眾人的註視下,第二張和第三張方塊像是被無形的手翻動,分別變成了“柒”和“玖”

………如此幾秒後,所有人都弄明白了“三分鐘”的含義。

與剛才投票的操作類似,白居易盯著天幕上的數字看了一會兒,面前很快就跳出了一個半透明的方框。

他也不顧好友在身旁虎視眈眈,以指為筆,直接寫下元稹大名。如此尤嫌不夠,白居易似乎擔心重名,他摸著下巴思索幾秒,繼續擡手補充:“元稹,字微之。白樂天摯友,現任浙東觀察使兼越州刺史。元和元年舉制科,對策第一,作有《行宮》……”

元稹雖然看不到白居易面前的方框內容,但他跟隨著白居易上下翻飛的手指在心頭默寫,頓時明白了白樂天這是在幹什麽,眼見白居易越寫越離譜,元稹終於忍不住怒吼:“我成親的時間不用往上寫!”

“我怕仙人不知道你。”白居易笑嘻嘻地收回手指,習慣性地朝面前空氣一吹,酣暢淋漓得樣子像是剛剛完成一幅大作。他偏過頭,對上元稹陰森森的目光,白居易刻意向後仰去,語氣誇張:

“微之,你這麽看我幹嘛?狼顧鷹視,真是令我好生害怕!”

元稹冷哼一聲:“害怕?你要是真害怕,就把名字去了。”

白居易八風不動,充耳不聞。

見白居易不為所動,元稹想了想,放緩語氣、循循善誘:“仙人都說了,要我們選擇自己最喜愛的詩人,樂天,我是你最喜愛的詩人嗎?”

“微之,你可以是。”白居易微微一笑,深情款款。

見元稹訝然地挑眉,白居易不懷好意地歪頭補充:“或者說,你可以短暫地是一會兒。”

元稹平靜地壓下眉頭。

“微之,反正都是靠手氣,你何必如此愁眉苦臉?”白居易朝元稹身前空處點了點,瀟灑揮袖:“我不介意你寫我的名字。”

元稹被白居易那有恃無恐的模樣氣笑了,他將酒杯擱回臺面,擡手在方框內寫下白居易的大名,頓了頓,又掛起溫和的笑意向遠處的歌伎們走去,儼然準備“拉票”。

白居易無所謂地聳聳肩。

他盯著天上不斷變化的數字,心裏默念數字的節奏,將手指懸在方框的“發送”字樣上,全神貫註地準備點擊……

【倒數三秒,三、二、一、開始!】

“等等,我還沒……”聽到聲音,元稹豁然轉身,可終究慢了一步,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面前的方框消散在風中。而更悲慘的是,他眼角餘光沒有錯過白居易那指如疾風、勢如閃電的一戳。

“啊呀,微之,誰讓你不專心呢?”

白居易哈哈大笑,一看元稹的黑臉,他就知道元稹恐怕根本沒來得及點擊發送。而他背後的那群歌伎們還在疑惑地比劃手指,看模樣似乎是在空中寫“易”字——元稹剛才一直在教她們如何寫白居易的名字,只可惜元、白二人貧嘴的時間太多,剩下的數十秒根本不夠所有歌伎學會寫字。

“千人萬人,我就不信你白樂天會是——”

【恭喜這位編號為0823、昵稱為白樂天的觀眾,他就是本次中場活動的幸運兒,憑借著過人手速成功在本次活動中奪得第一!讓我們來看看他推薦的詩人是……】

“不可能!絕對不可能!”元稹神情恍惚,身形搖搖欲墜。

“這個白樂天是重名!一定是重名!”

白居易一躍而起,兩眼放光。

【元稹,字微之。白樂天摯友,現任浙東觀察使兼越州刺史。元和元年舉制科,對策第一,作有《行宮》……】

元稹沈痛閉眼:這次休沐時間到了,再去官衙裏請幾天病假吧。這段時間算是沒臉見人了,先在餘杭這兒躲躲風頭……

【這位“白樂天”觀眾不愧是元稹的“摯友”,對元稹的生平相當了解,甚至還附上了好幾篇元稹的大作,包括《行宮》《遣悲懷》等著名詩篇。但月兮有點好奇,這位“白樂天”觀眾,你既然在推薦語中反覆強調白居易和元稹的真情厚意,那為何不提那首著名的《聞樂天授江州司馬》?這篇詩作可以說是元、白二人友誼的最佳證明之一。】

【《聞樂天授江州司馬》一詩作於元和十年八月,是詩人元稹得知摯友白居易遭貶之後創作的一首詩。元、白二人有很深的友誼,元和十年初,白居易因為上書請求逮捕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兇手,結果得罪了權貴,被貶為江州司馬。同一時間,元稹正任通州司馬,他被貶謫他鄉,又身患重病,驚聞好友蒙冤被貶,震驚悲憤之下,創作了此詩。】

【殘燈無焰影幢幢,此夕聞君謫九江。垂死病中驚坐起,暗風吹雨入寒窗。】

【全詩最為傳神的一句莫過於“垂死病中驚坐起”。一個動作,將元稹當時震驚、憤懣、悲痛、惋惜的覆雜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。前言“垂死病中”,可見元稹身體衰弱,更別說突然坐起,但突聞好友噩耗,這一“驚”一“起”的反常表現,將他當時動作的陡然、內心的震驚寫得惟妙惟肖。】

【這首詩語言樸實而感情強烈,令人動容。當元稹的這首詩寄到江州後,白居易讀完亦是感動無比。他後來在《與元微之書》中說:“此句他人尚不可聞,況仆心哉!至今每吟,猶惻惻耳。”】

聽著月兮的介紹,白居易不禁回想起當初讀信時的感動。他望著身側的好友,一時心潮澎湃,不由握住了元稹的手,深情道:“微之,你待我情真至此,我……”

元稹毫不留情地抽回手,面無表情地指向天幕。

“我待你情真,你待我就是如此?”

白居易巴結地捧住元稹的手掌,不讓他掙脫:“我那《長恨歌》與《琵琶行》皆為長詩,詩句一多,自然吸引人集句。微之你的詩作都是絕句短詩,想必不會被後人……”

【而詩中這句“垂死病中驚坐起”因其生動的形象刻畫、強烈的情感表達而頗受後人歡迎,大家紛紛為此句對仗。】

白居易手指一松,在元稹涼涼的眼神中,默默退回座位。

【垂死病中驚坐起】

【無人知是荔枝來】

【小小荔枝竟有如此大的魅力,竟能讓人起死回生,祛病延年?雖然下句來自於杜牧《過華清宮絕句三首》的“一騎紅塵妃子笑,無人知是荔枝來”,但月兮敢肯定,楊貴妃絕不會為小小荔枝而喜出望外,而“日啖荔枝三百顆”的蘇東坡恐怕也早已對荔枝習以為常。】

「北宋·公元1084年」

「江寧·鐘山」

“這荔枝究竟什麽味?”王安石砸吧著嘴,好奇無比。他伸長了脖子望向蘇軾,咽了口唾沫,示意他給自己解說下口味。

蘇軾無奈一笑:“王公,我都說過了,那是我未來寫的詩……不過這後世人反覆提荔枝,真讓軾心癢難耐。我原懼嶺南濕熱,又有瘴氣毒蟲,如今讀罷我未來寫的《惠州一絕》,倒覺得我在嶺南的日子過得也不錯。反正過幾日就要被貶,到時候我上書官家,且讓我去惠州呆幾天……等我吃了荔枝,我就寫信告訴您它到底什麽味。”

王安石笑著拍了拍蘇軾的肩膀:“別人費盡心機不想流放,東坡你倒是提前給自己挑好了地方,你呀你呀!”

“舍弟也曾勸過我,一朝不改這臭脾氣,日後恐怕還有苦頭。”蘇軾坦然自若地承認,但面上神情卻頗為驕傲瀟灑:“如今半生已過,軾也不願再改。老夫聊發少年狂,就如此罷!”

“你這倔驢脾氣!”王安石搖搖頭,眼裏卻多了分喜愛與欣賞。他望著滾滾水流,輕嘆一聲:“那便如此罷!”

“日後到了惠州,可要常常寄信來!”

「公元779年·蕭山」

年邁的賀知章躺在小院中的竹榻上昏昏欲睡,小院正對著一大片開闊的田野,村裏的孩子們嬉笑著在田中奔跑,拿著幾只紙鳶彼此玩鬧。孩子們的笑聲伴隨著竹林裏的鳥鳴,顯得格外歲月靜好。

賀知章有一搭沒一搭地睜眼看天幕,手上還握著一只酒葫蘆。他年輕時頗為人曠達不羈,好酒,有“清談風流”之譽。他曾與李白、李適之等人被杜甫譽為“飲中八仙”,上一段【紀實詩】專題裏的《飲中八仙歌》就有提到他。

如今老來,賀知章脾氣越甚,沒了廟堂雜事,他越發癡醉酒、詩二字,甚至當真有點呂洞賓的味道。本次見月兮將【集句詩】,他自忖平生從無集句,便早早放平心態專心看別人樂子,尤其是聽到後世人惡搞老友們的詩句,賀知章那叫一個笑得見牙不見眼,當即痛飲一壺。

“元微之的詩句寫得如此深沈精妙,後世人怎可如此糟蹋?”賀知章身邊的小童氣鼓鼓地蹲在地上,一邊給賀知章的酒葫蘆裏灌酒,一邊念念叨叨。

這孩子約莫十三四歲,說是賀知章的仆童,其實是他老友的侄子,早早就托付給了他。賀知章把他當半個孫兒看,平日得空便教他些章句,還經常要他默背自己的詩文。這個年紀的小童頗為調皮,賀知章原本令他在書房整理自己的文章,他卻偷溜了出來看天幕。

賀知章朝天上看去,只見天幕上寫著【垂死病中驚坐起,不知木蘭是女郎】。他笑了笑,又瞥了小童一眼,見他嘟囔著給自己灌酒,兩頰上的肉鼓鼓地堆在一起,像只愁眉苦臉的小青蛙。

“這麽大的人了,氣寬些。”賀知章接過酒葫蘆,痛飲一口:“玩鬧而已,何必較真?”

見小童還不依不饒地生悶氣,賀知章一哂,幹脆把話掰開了揉碎了跟小童說明白:“你沒看見那觀眾的名字?”

“白樂天。”小童有些怨念,明顯對提議傷害“元稹”的觀眾耿耿於懷:“他叫白樂天!他怎麽敢一邊用著元微之好友的名字,一邊又損元微之呢?真正的白居易知道了,該多麽生氣啊!”

“是白樂天0823!”賀知章拍了一下小童腦袋:“你這娃子,看書就看半截,如今連聽話都只聽一半了。”

小童哎喲一聲捂住腦袋,默默往旁邊挪了諾,遠離了賀知章的攻擊範圍。

“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的天幕?0751是安史之亂,那0823不過百年而已。我猜啊,這白樂天就是元稹詩名提到的那個江州司馬白樂天!”

“老翁,您是說這觀眾就是白樂天本人?!”小童猛地撲到榻上。

賀知章嫌棄地拿酒葫蘆隔開了小童肉嘟嘟的臉頰:“邊兒去,就算不是白樂天本人推薦,這元微之能被後世人集句,也是他的福分!”

這一切原本非常和諧,直到他聽見自己的詩——

【垂死病中驚坐起】【笑問客從何處來】

賀知章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。

他腰板發出的“喀拉”脆響聲令一旁的小童面色大變,但賀知章不僅無知無覺,甚至還直接翻身下榻,奪過小童手裏的拐杖就邁出院門,就連酒葫蘆掉地都沒顧得上。

他堪稱健步如飛地竄到孩子們的面前,敲著拐杖大聲道:“輕點聲,阿翁我耳朵不好,聽不清仙人的聲音了!”

小孩子歪頭打量賀知章片刻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一轉,隨即又大聲笑鬧開。

孩子們拍著手掌圍著賀知章轉圈,他們一邊跑一邊齊聲笑:“伯伯聽不見,我們給伯伯念——垂死病中驚坐起,笑問客從何處來!垂死病中驚坐起,笑問客從何處來!”

……

“哎喲,老翁!”小童緊趕慢趕,總算在賀知章即將倒地時將他一把扶正。

“老翁吶,氣寬些!仙人說別人的詩,您這麽激動作甚?”

聽到小童這麽說,賀知章的嘴唇抖得越發激烈。他有氣無力地招了招手,示意小童靠近。

小童不疑有他,立刻俯耳相就。

等小童湊近,賀知章一改虛弱模樣,眼疾手快地揪住小童耳朵,上去就“劈啪”兩個栗爆,怒目圓睜地咆哮:“這就是你老翁我的詩!”

“半個月前我才剛作的新詩!我要你整理詩稿,你是不是又偷懶了?!”

“哎呀老翁,這是您的福氣啊!您都多大歲數了,氣且放寬些……哎喲喲,老翁手下留情,我錯了,疼、疼……”

【這一副對子的下句出自賀知章的《回鄉偶書》。原詩的意思是賀知章年少時離開家鄉,直到兩鬢斑白時才返回故裏,年邁的賀知章雖仍會說方言,但家鄉的人們卻早已認不出他:“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”】

【這一副對子表面上頗具喜感,但細細品來,卻完美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好客精神:盡管主人奄奄一息、身患重病,但只要有客人到訪,立刻笑意盈盈翻身下床,如此殷勤周到,誓要讓人賓至如歸。如此好客精神,讓人不禁想到《論語》中的那句名言——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”。】

【我們中華民族,是一個友好善良,主張以和為貴的民族,但熱愛和平絕不意味著無底線退讓,我們不主動惹事兒,但事兒來了也不怕。面對一些不請自來、貪得無厭的強盜客人,我們中華民族絕不會對他們心慈手軟,必要好好“教導”他們,給他們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,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做懂禮貌,什麽叫做守規矩!】

【懷揣惡意的“客人”,我們必定會給他們血的教訓。若是如此仍不能讓他們長記性,那就別怪我們——有朋自遠方來,雖遠必誅!】

「唐·公元823年」

「杭州」

“有朋自遠方來,雖遠必誅……”

元稹坐在白居易身邊——是的,他們又和好了——面上的表情十分覆雜。他既有些生氣後世人竟拿孔老夫子的經典調侃,但同時又覺得莫名暢快,恨不得舉杯痛飲一番。

“宜懸頭槁於蠻夷邸間,以示萬裏,明犯強漢者,雖遠必誅。”

白居易微微頷首,目露欣賞:“後世人也挺有趣。若只言‘漢’,那朝代未免太過局限,總不能每次改朝換代都對原文進行一番改動。”

“但若言‘有敵自遠方來’,未免也太過殺意凜然。我大唐禮儀之邦、萬國來朝……”白居易一笑,不懷好意道:“自然要先禮後兵,表面功夫到位,無可指摘才好。”

“樂天,你很喜歡後世人的集句?”

“如今讀多了,倒也品出些趣味。”白居易望著天幕上的【垂死病中驚坐起,一枝紅杏出墻來】【垂死病中驚坐起,雲中誰寄錦書來】【垂死病中驚坐起,鐵馬冰河入夢來】……突然莞爾一笑。

“你笑什麽?”元稹噙著笑意,問道。

“你又笑什麽?”白居易反問。

兩人對視一眼,元稹以指沾酒,輕點木桌:“老規矩?”

“行,老規矩。”白居易主動轉過身,同樣用手指在杯中點了點,以酒為墨,在面前的案幾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字,隨即又將手掌蓋在了上面。

幾秒後,兩人重新面對面。

白居易微微頷首,元稹心領神會,兩人同時翻開手掌——

“來”

“來”

“看來我們又想到一處去了。”白居易哈哈大笑。

兩位摯友相視一笑,舉杯同飲。

“兩位大人,你們在打什麽啞謎?”劉采春帶著身後的歌伎們走了過來,歌伎們癡癡笑著圍坐在兩人身側,而劉采春則面帶微笑,一邊替二人倒酒,一邊打開話題。

白居易沒有急著解釋,反而興致勃勃地支起身:“劉大家,你還沒說你要唱哪首詩呢?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調侃了一番,也算打成平手,現在就看劉大家你更中意我們哪一個了。”

聞言,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。

劉采春不慌不忙,照舊斂著衣袖倒酒。直到將酒杯依次推回兩人面前,她這才擡眸一笑,莞爾道:“兩位當真要聽小女唱詩?”

“自然!”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遞給了劉采春,目光充滿期待。

“我若是唱了,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剛才的問題——姐姐妹妹們都很想知道,兩位大人剛才究竟在笑什麽,大人們可得與我們分說分說。”

“好說,好說。”白居易連連點頭。

見二人答應,劉采春這才接過元稹的琵琶。

眾人緊張地看著她,劉采春垂眸試了試音,不慌不忙地撥動四弦,啟唇婉轉:

“晨起臨風一惆悵,通川湓水斷相聞。不知憶我因何事,昨夜三更夢見君。山水萬重書斷絕,念君憐我夢相聞。我今因病魂顛倒,唯夢閑人不夢君。”

伴隨著琵琶泠泠的樂聲,兩人爭強好勝的鋒芒逐漸被劉采春宛若黃鸝的優美歌聲軟化。歌聲與詩句如同一陣春風,柔和地吹拂兩人的發絲衣角,喚醒了相攜相伴的回憶;又似化作一池春水,浸潤了兩人的目光,讓人憶起這些年的風雨同行。

白居易和元稹靜靜聽著,直到劉采春以一個琵琶輪指結束了整支樂曲,他們這才如夢初醒。

劉采春的目光在兩人面上一掠而過,微微一笑:“如何,兩位大人可滿意小女此曲?”

兩人紛紛點頭。

劉大家不愧是劉大家,這一曲實在是高妙,令兩人很難不滿意。

首先是歌詞。

這歌詞實乃白元二人的詩句,前一首為白居易的《夢微之(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)》。從詩名就能知道,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。當時他被貶江州,與元稹一南一北,相隔千裏。山高水長,通信不便,白居易思念成疾。日有所思、夜有所夢,白居易情深至此,竟與元稹夢中相會。

而後一首詩則是元稹的《酬樂天頻夢微之》。

他收到白居易的《夢微之》後,當即作詩回覆。此詩用韻和白詩完全一致,就連內容都彼此呼應,是典型的唱和詩。元稹用“不夢君”三字對應白居易的“夢見君”——如今我身染疾病,神魂顛倒,我明明如此思念你,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夢中,令我夢遍閑人,卻獨獨夢不見你,真讓人痛不欲生。

兩首詩連起來才是整個故事。詩作既有時間先後,劉采春先唱白詩自然無可指摘。況且天幕正在講“集句詩”,“集句”乃摘句子並列,而劉采春這一曲乃摘全詩並列,倒與天幕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其次是情感。

眾所周知,微之與白樂天最密。世人誇其二人“雖骨肉未至,愛慕之情,可欺金石,千裏神交,若合符契,唱和之多,無逾二公者。”

仙人剛剛還在誇讚元白二人友誼深厚,如今選兩人的唱和詩,是再合適不過。元稹的詩中是對白居易的思念,而白居易的詩中又有元稹的影子。劉采春以此並列而歌,巧妙地避開了“用詩爭高下”的競爭意味,用不顯山、不露水的方式,真正做到了一曲讚兩人,將元稹和白居易哄得舒舒坦坦,讓他們沈浸於追憶友情,而忘卻爭鋒之事。

劉采春靠著自己的聰慧博聞和隨機應變折服了兩人,三兩撥千斤地解決了這個難題。見二人滿意,劉采春心底暗松了一口氣,將琵琶遞給身旁的歌伎,溫柔一笑:

“既然如此,白大人……”現在輪到白居易兌現諾言的時候了。

白居易微笑著點頭。

他原本和元稹一樣,固然喜愛劉采春,但更多只是青睞劉采春的姿色與容貌,如今劉采春一曲歌罷,他頓時對她刮目相看,原本漫不經心的態度也不由端正,開始認真思考要如何給歌伎們解釋集句:

“後世人集句,約莫只有兩個道理。要麽別開生趣,要麽音韻相和。”白居易點了點天幕,繼續道:“你看微之這一句‘垂死病中驚坐起’,後世對仗的尾字皆取‘來’字,便是以平對仄,且音韻和諧。”

“不過真要說,後世人其實只重尾字的平仄音韻。方才那句‘笑問客從何處來’,其實就有三處平仄毛病,倒不如那句‘一枝紅杏出墻來’對仗工整。”

劉采春聽懂了。但她身邊的姊妹們大多沒懂,她們眨巴著眼,央求白居易和元稹說得再明白些。

元稹嘆了口氣。

為了剛才的允諾,他也算是豁出去了,決定手把手教導這群歌伎“糟蹋”自己的詩句:“就如此說罷,依照著後世的規矩,但凡尾字是‘來’的詩句,大多可與我句對仗。”

“就拿樂天的詩跟我對仗。”元稹點了點白居易,思索了會,隨口吟誦便是一串:

“垂死病中驚坐起,漁陽鼙鼓動地來。”

“垂死病中驚坐起,花冠不整下堂來。”

“微之,你為何偏要拿我詩句湊對?”白居易面色訕訕,不由撇嘴。

眼見元稹還要張口,白居易當機立斷死道友不死貧道,毫不留情地出賣了他和元稹的另一個好友——劉禹錫:“垂死病中驚坐起,夜深還過女墻來。”

遠在重慶奉節的劉禹錫打了個噴嚏。

有兩位大詩人“犧牲自我”,歌伎們很快弄明白了後世人的集句規則。她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,你一句我一句地拼湊著,試圖湊出既押韻、又好玩的集句。

她們平日裏接觸詩書的機會不多,如今白居易和元稹心情大好,她們紛紛集句獻詩,抓緊幾乎請兩位大家指教。元白二人被女子香風圍在正中,被耳畔的鶯啼燕舞哄得渾身飄飄然,竟也耐心地指點起來。他們清楚歌伎的水平,自然不會強求她們全詩對仗,只是要求上下意境相通,末字音韻和諧。

其中一個紮著雙髻的圓臉姑娘冥思苦想了半天,奈何她年紀尚小,尚且還在苦練樂曲,根本沒幾乎接觸詩句。如今也只能從天幕展示的詩句裏挑選拼湊,好半天才想出一句,終於擠開姐姐們,興致勃勃地撲到白居易面前:

“二位大人深情厚誼,小女也集一詩相頌!”

“山水萬重書斷絕,通川湓水斷相聞。夜深忽夢少年事,唯夢閑人不夢君。”

白居易:……

元稹:……

這首詩,首聯來自《酬樂天頻夢微之》,頷聯來自《夢微之》,頸聯來自《琵琶行》,尾聯又來自《酬樂天頻夢微之》。光從詩文上看,全詩平仄和韻、對仗工整,甚至首尾引詩相同,堪稱絕妙。只是這三首詩串在一起,使得全詩意境大變,而且新句的意思卻怎麽品怎麽怪。

若說劉采春一語捧兩人,讚美了深情厚誼,那圓臉姑娘就是精準地一語踩兩人,完美放大了兩人互損互嫌的一面:幸好山水迢迢,阻隔通川與湓水,讓我們再也不用相見。我平日做夢回憶青春,什麽阿貓阿狗都願意夢見,卻獨獨不想看到你。

“唉,不對嗎?”

見兩人不語,圓臉姑娘半是猶豫半是懊喪地垂下了頭。

憐花惜玉的元、白對視一眼,狠心咬牙:“這位姑娘,你很有作詩天賦。平仄和諧,堪稱上佳!”

圓臉姑娘頓時笑開了花。

眾人又是笑鬧了一會兒,元稹不經意間擡頭,雙目陡然一凜。

“樂天,看天幕!”

白居易擡頭,只見天幕上慢悠悠飄過一行彈幕:

【白衣卿相:豪放派出題——“擬把疏狂圖一醉”,來接下句啊!】

“誰是白衣卿相?!”

白居易豁然起身,兩眼放光:“豪放派?這是後世的詩派嗎?我也該是豪放中人啊!”

“微之,快快快,我們趕緊對個下句,讓這‘白衣卿相’見識見識我們的本事!”

……

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紛紛被這“白衣卿相”激起了鬥文的興致。

但真正的“白衣卿相”其實正躺在美人臂彎裏吃酒,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。直到看見天上那句“擬把疏狂圖一醉”時,柳永一個鷂子翻身,噴出口中酒液:

“誰在冒充我?!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